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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暗透了,才望得見星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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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娣望一眼姜尚堯,他此時己恢覆泰然,她暗自松了口氣,回答說:“我不知道病房什麽香水味,也不認識什麽黃毛。”

“黃毛自首?”姜尚堯仿佛看不見鼻尖半尺外的槍管,目不轉睛回視黑子,“兄弟,你如果因為黃毛懷疑我,我不明白你的理由,但是能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最好先把今天的事情結束了再談。”

黑子抿緊嘴,目光不離姜尚堯左右,審視他的鎮靜是真是假,腰間一只小手緊張地攥緊他的衣角,那是愛娣。無數記憶碎片在眼前閃現,無數情緒交織在胸口中,他怔然註視眼前熟悉的那一雙眼睛,許久後遲滯無比地收回手。

四周竊竊私語不絕於耳,可想而知今天這出插曲不-一會兒將會傳遍整個聞山、光耀和霸龍看氣氛緩和了些,滿是焦慮疑惑地對視一眼,一起上來低聲勸說。

木訥的黑子被扶回親友那邊,才蹲下,黑子腳一軟,跪倒於地,放聲大哭。

這一來,慶娣姐妹也不好離開,遠遠站在角落裏守候著.愛娣一直註視著黑子,不掩擔憂,“姐.他們為什麽……”

“別擔心,他們是好兄弟。”慶娣望向姜尚堯的背影,微微一笑。

區德早年就在羊牯嶺山頂買了一塊地,起了一個琉璃亭,居高臨下的,風水極好。

送上山之後,區家在聞山大酒店擺宴。低迷的氣氛裏黑子喝了兩杯便醉倒,姜尚堯強撐著酒意到散席。

上了車之後.他蜷縮在慶娣懷中,慶娣低聲嘆氣,扶正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緩緩摩挲他的頭發。

直到將妹妹送回鐵路小區,他才緩緩醒來。慶娣柔聲問:“要不要回家睡?”

他搖頭,圈住她的腰,含糊地說:“我要和你一起。”

“那我打個電話給阿姨說一聲。”掛了電話,她問,“想去哪兒?”

他想了想,“去河邊走走吧,醒醒酒。”

劉大磊不等他們出聲,沈默地掉轉車頭。

初夏的積沙河有點黃河的樣子了,水流洶湧湍急,姜尚堯站在河堤上,遙望那水勢,帶著回憶低聲訴說:“小時候最愛來這裏玩。冬天,冰上鑿個孔,扔—條拖著餌的漁線下去也能釣著魚。那時候,黑子總是沒耐性,毎回回去就問我討兩條,怕德叔罵他沒用......”

慶娣想象他小小少年的樣子,無聲而笑。

“慶娣。”

她迎上他深沈的眸光,明白他想問什麽。“你說良知與親情的選擇讓你很困擾,黑子他叔去世的第二天我聽說這亊,再結合你前一晚失蹤了一個小時,答案很明顯不是嗎?”

他下巴緊繃,掙紮著說:“如果拋開跟黑子的感情,我不認為我做銷了。”

“你不用和我解釋,我相信你,既然你說不做會受良知責難,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他深深凝視她,訴不盡心中萬般情緒百種滋味,良久後他突然將她擁進懷裏,緊緊地抱著,似乎她是天賜的珍寶。

“你有多傻,你為我擋槍。”他把臉埋進她發間,喃喃問說。

她貼著他的肩頭輕笑。“你才知道?我足足傻了十五年了。”

如何愛她也不夠,唯有更緊地擁抱。

“我以為我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可是沒有。"許久後他悶聲自語。

“黑暗裏待太久,重見天日時總會有些難以置信。”她輕輕撫摸他的面頰,“你聽這水聲,上千年不變,你也還是你,拎著魚簍子從河岸邊上來的小小少年。”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聆聽那千百年來不間斷的激流拍岸聲,而後恍惚一笑。“慶娣,不用這樣安慰我,那些過去抹殺不掉。我確信做不回當初讓你傾心的姜尚堯,但是,我更確信一件事……”

他稍稍拉開兩人間的距離,鄭重地望住她,“我確信將來會端正做人,不再令你失望。慶娣,你能不能重新接受我?”

她捧起他的臉,認真地看他,許久後唇邊露出淺淺的笑。“好。”

——出書版正文完——

===【出書版番外】===

書版番外一

第二曰,刑偵隊從老梁賓館中調走監控資料,但是一無所獲。光耀得知消息,隨即通知了姜尚堯。

刑偵隊這舉動證明黑子依舊對他不放心,姜尚堯心底苦澀。

他反省自己這幾天心緒蕪雜,還真疏忽了,只以為黃毛遠遁他鄉就萬事大吉,沒料到一波三折的。想到當晚一點多他出入酒店的監控錄像與慶娣的證詞不相符,他頭皮像炸了似的疼。

好在沒有收獲,可是,為什麽會這樣?

後視鏡裏劉大磊幾次欲言又止,姜尚堯定一定神,逮住劉大磊偷窺的目光。“二貨,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我只是有點高興。”剛才的電話劉大磊聽見只言片語,大概猜到是什麽事。“我嫂子是這個!”

姜尚堯的目光從劉大磊豎起的拇指移向他的後腦勺,“有話說清楚點。”

後視鏡裏,劉大磊一副“哎呀,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提醒說:“姜哥,剛才是不是在說監控錄像?”

姜尚堯頓時心頭一凜,但是既然二貨提起這個,一定有他的原因。

劉大磊手持方向盤,猶豫不決的樣子讓姜尚堯驟然焦躁起來,“你想回礦場帶保安隊?”

“不想!”話音一落,劉大磊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強烈,後悔地咂咂嘴,接著從後視鏡裏偷瞥了老大一眼。“出事第二天嫂子就把我叫來了,問了問前後情況,特別是喪狗和德叔那些。然後就讓我……你知道,老行當了,十分鐘的事,這張盤洗洗,那張盤洗洗,還挺好玩。”

他說完。見老大微張開嘴,一臉呆滯,不由咳嗽了一聲,問說,“我覺得我嫂子辦事滴水不漏的,姜哥,我換老大你不介意吧?”

說話間,車開到賓館大堂,慶娣穿了條深灰色的裙子翹首望來。姜尚堯眺望那苗條的身影,喃喃自語說:“換個毛!你嫂子就是我老大。”

書版番外二

十年後。

一輛豪車行駛在原州的主幹道上,這是通往原州殯儀館的必經之路。

在即將到達下一個彎道時,司機小鄧放緩了車速。小鄧婚後發福,圓圓的臉,肥肥的肚腩,經常被劉大磊取笑,“你說瞅見你下車誰不奇怪?究竟你是司機還是老板呢?”每逢此時,小鄧唯有幹笑,沒辦法,老婆會疼人,飯菜做得好,那營養一天五袋減肥茶也抵消不了。

正傻笑著,右前方一個人影從街角躥來,眨眼功夫沖向車頭。小鄧一個急剎,六米多長三噸重的勞斯萊斯機械反應靈敏,但車頭處那人影依然慘叫了一聲,連滾數下,躺倒於地。

小鄧出了層薄汗,望了望鄰座的劉大磊。劉大磊往外望了一眼說:“操,碰瓷也不裝像一點,身上好歹揣兩個紅顏料袋子啊?”

“大磊,別這樣說,敢拿命換錢的肯定有原因。”後座的慶娣也在張望。

姜尚遙皺皺眉頭,吩咐說:“下去看看,不離譜的話給點錢就是了。”

“行。”劉大磊開了車門走近前,那人眼角瞥見他鋥亮的皮鞋頭,哎喲聲立刻大了點。

劉大磊撇撇嘴,蹲下去說:“兄弟,你這技術不過關,人家那好歹還抹抹鼻血什麽的。”

地上那人只是連聲哎喲不說話,混這行討飯吃的都知道,有兩種車不能碰,一種是公家車,一種是打眼的豪車。那人今天也實在是逼急了,大夏天,地能烤出人油,毛腰守了一個小時,眼淚鼻涕長流,神智有些不清了。

“說話啊,要多少?”劉大磊不耐煩,“餵,戲演過了啊!”

那人松開抱頭的手,抹抹鼻涕,含糊地說:“隨便給點。”

劉大磊掏出錢包,見那人臉露貪婪地望來,他心中一動,歪頭仔細端詳,這一看他頓時瞠目,“魏少。”

那人聽見這兩個字,神情呆滯,隨即手撐著地想起來,劉大磊樂了,“別急著走啊,來來來,都給你。”

說著他將錢包裏的錢一股腦塞對方手裏,魏懷源捏著那把錢,熱得燙手,他瞟一眼那輛豪車,訥訥地問劉大磊:“你是……”

劉大磊嘿嘿一笑,“我是誰說了你也不知道,拿了錢走吧,這些夠你爽好幾回的了。”說著循著魏懷源的視線望向車道,低下頭又補充了句,“好好過,有人說了,日子長著呢,慢慢熬著吧。”

魏懷源臉色大變,嘴巴哆嗦著,定定望著那輛車,明知看不見,也極力想分辨出車裏的人影,熬著吧,心裏有個聲音回響不止,他隱隱猜出是誰,震驚難堪交織在一起,不由涕淚縱橫地跪坐於地,遠望車影消失。

劉大磊上車後就主動告訴嫂子:“我把身上的錢都掏給那人了。”

“大磊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話說得刺耳,心眼真不錯,小蔚子有眼光。”

“可不是,嫂子你可說對了。那人真可憐,一看就是吸毒上癮的。”劉大磊說完,意味深長地從後視鏡裏瞟了姜尚堯一眼。

姜尚堯握緊了慶娣的手,轉移話題說:“早點辦完事回去,那三個皮猴子在家,大鬧天宮的,媽一個人照看不過來。”

“有愛娣和阿姨呢,怕什麽?”

“一個糖妹都夠她頭疼的了,愛娣還顧得上別人?”

慶娣聞言失笑,“讓你帶他們三個一起來,你不肯。”

見姜尚堯沈默不語,慶娣柔聲勸說:“死者為大,等會兒對著你妹和阿姨,別那麽硬氣。”

這一日是巴思勤喪禮,巴思勤自三年前從濟西聲省委書記的位置上退居二線,離開繁重的公務,身體反而一日比一日差起來。

六十九歲在現今醫療發達科學昌明的社會算是短壽了,同齡的姜鳳英每天清早半小時的扇子舞,家務不輟,依然行走如風。也有可能是姜家的長壽基因影響,姥姥可是八十七歲高壽離世。

年紀越大,慶娣越相信因果說。像姥姥和媽媽那樣心腸慈悲的人,本應後福無限。

不一會兒,車拐進原州寶山殯儀館。下車時,姜尚堯拖住她的手,她向他鼓勵地笑。

二十年戀愛,十年夫妻,他們熟悉彼此。即使此時姜尚堯臉上平靜無波,慶娣也明白他的內心一定如翻江倒海。再深的恨意,也有一縷血緣的羈絆,慶娣回握他的手,用勁捏了捏。

每個殯儀館布置都大同小異,氣氛是一致的莊嚴肅穆。來參加追悼會的不少是新聞裏的熟面孔,姜尚堯和慶娣不落痕跡地站在後排。追悼會正式開始,現任省人大主任擔任司儀念完悼詞,然後其他人循序上前三鞠躬。

輪到姜尚堯夫妻上前時,巴思勤的女兒巴婷婷愕然望來,眼有銀光閃爍。

“節哀順變。”

這句話巴婷婷今天聽見了無數遍,可都不如目前這個男人低沈的一句帶來的影響巨大,她捂著嘴,眼淚奪眶而出,輕聲喊:“哥。”

這十年,她讀書在外,後又嫁人生子,在家的機會不多,但是經常聽父親提起姜尚堯這個名字,言裏言外都能聽出父親的欣賞和快慰,他也暗自歡喜,又暗自疑惑,同時為不能在膝前盡孝慚愧。哪知父親臨終時滿臉愧意地吐露出一個秘密,她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血緣之親。

“照顧好自己。”姜尚堯儼然沒有聽見那一聲低喚的樣子,但話裏分明流露出些許感情。

走出門口,他仰望七月的天,太陽灼痛了雙眼,他這才放任眼角滑出一滴淚。

“節哀順變。”慶娣眼中憐惜不勝。

他想笑,卻感覺笑不出,嘴角彎成滑稽的弧度。

兩人牽手慢慢往門口走去。靜默中慶娣忽然發問:“我很久前就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沒有巴書記,沒有他支持,那些深仇你會用什麽方式來報?”

“慶娣,你說過一句話記不記得,人活著,必須懷有一種能讓自己為之仰望的信念,堅不可摧,折腰不悔。我曾無數次地擡頭仰望,”姜尚堯停下腳,望向天空,“看見天理昭彰。”

——書版番外完——

【網絡版番外】

102 番外一

三竈鄉幸福村村口雜貨店的門檻上,頭發花白的老漢迎著多日不見的太陽瞇了瞇眼,接著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將一撮撮煙葉碾碎的煙絲放在紙上,然後輕輕掀起底端,順勢向上一推,大腿上那張平鋪的煙紙就變成膝蓋頭的一支自制煙卷。

這動作不知重覆過多少次,看來嫻熟無比,但老爺子仍舊自得地笑了笑,手指捋平煙身,粗糲的指尖沾了兩口唾沫將接口粘合。

點燃了深深吸一口,辛辣的氣味攻進肺腔,老爺子砸吧一下幹涸的嘴唇,一臉享受的表情,連嘴角的皺紋都似乎蕩漾著這個村的名字。

農閑時,村裏的勞力幾乎都下了附近的礦窯,冬日的午後,幸福村的村口只隱約聽見遠處的幾聲狗吠和孩童的叫囂。

可是,一聲剎車打斷了老爺子獨享的寂寥。

老爺子瞇瞇眼,接著渾濁的眼裏突然閃現一絲驚訝,顫巍巍站起來,扯開了喉嚨吼說:“牛犢子?你小子……這是衣錦還鄉了?”

幸福村的牛犢子打小就是村裏的禍害,幹草堵煙囪,炮仗炸豬圈這些就不說了,不過十歲就知人事,半大不小的孩子領著村裏比他還小的毛孩子們扒窗口偷看村尾富貴的新媳婦擦澡。

過了三年,有天夜裏富貴媳婦被村長兒子給禍害了。村長兒子前腳走,小媳婦後腳撕了床單上吊,所幸被救了下來。富貴是個孬貨,只會躲墻角悶頭抽煙,自己家漢子不撐腰,富貴媳婦尋死不成,連哭也沒了聲氣。

這件事後沒多久,村長兒子在自己家魚塘邊的茅房裏大解,一腳踩空掉糞坑裏,被人發現拖起來的時候,滿身的屎尿,臉漲成青紫色,只剩下一口氣。

村裏的簡易茅房都是坑上架兩張板,排洩物挖出來還能廢物利用,事發後現場像發生過小型雪崩似的,茅坑兩壁全是斜坡,原來那兩張木板底下夯實了的土全被挖松了。

公安來查案的時候,村裏人一問三不知,異口同聲說沒看見事發當天有誰在附近出現過。第二個月風聲漸息,牛犢子背了個水泥袋子,袋子裏放了一套換洗衣服,還有他媽給蒸得一籠饅頭,坐上大山家的小貨卡歡歡喜喜地出了村。

老爺子這村口的雜貨店開了十多二十年,人老了,對多年前的事情記憶反而更深些。那年牛犢子出村被攔下來時,小貨卡停的也就是現在那輛漆色閃亮的闊佬車的位置。那時富貴手指顫抖地塞了一百塊錢給那小子,富貴媳婦淚眼汪汪地遞了一包吃食,其他人送的什麽不太記得了,老爺子只記得自己當時轉頭在雜貨店的櫃門裏摸出店裏最貴的一條煙,硬塞在那個臟兮兮的水泥袋子裏。

站在貨卡後廂不停向他們揮舞手臂時那得意的小臉猶在眼前,老爺子望著明顯成熟了些,但輪廓依舊,痞相依舊的臉龐,渾濁的眼裏微有濕意。

“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把咱幸福村給忘了?”

“七舅公,我這不回來了?”劉大磊開了後廂,抱了兩箱煙酒下來,徑直走到老爺子身邊放下。“孝敬您的。都是好東西。”

他敲敲紙箱,擠眉弄眼的,老爺子方才興起的一抹感慨頓時消散無蹤,冷哼了一聲,重新蹲下去,深吸一口煙,教訓說:“在外頭這麽多年,以為你小子能混個人模狗樣,還是個小無賴!”

劉大磊不理會村裏輩分最高的老人的訓話,揪起帶筆直折線的西裝褲腿也蹲在門檻邊,諂笑著,突然趁老爺子不備,搶了自制煙卷來,一口含住,含含糊糊說:“這一口我想了十來……”

十多年不曾搶過七舅公的私貨,土煙葉特有的辛辣像是能灼燒肺葉一般,劉大磊咳得差點蹲不住,才緩過勁,睜開被嗆得

流淚的雙眼,就看見老爺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出洋相。

“這才多久,學會城裏人的矜貴了?沒出息!”老爺子說著收了笑,一掌拍在劉大磊腦門上,“忘本的小混賬!十多年不回來,不知道還以為死在外頭了!你媽背著人哭了多少回?你爹死的時候不見你人影,你媽住進鄉醫院還是不見你,你兄弟娶媳婦也不見你!怎麽,賺了幾個銅子就是爺了?在七舅公眼裏,你飛上天了一樣還是以前那個光腚玩泥巴的小壞蛋!”

他罵一句,巴掌就拍一記,劉大磊手臂擋著腦門,一個勁叫屈,“我不是不想回來,是沒法回來。七舅公,你輕點,一把年紀了閃了腰可不是玩的。”

等老漢喘口大氣收了手,劉大磊才蹲回去,涎著臉說:“剛才那土炮,再來根?”

老爺子哼一聲,卻重新在旁邊的板凳上摸了煙絲煙紙來,剛搓好就被劉大磊搶了去。

他這回有了準備,緩緩體會著那縈繞在胸腔裏的氣息,再幸福地一絲絲呼出去,七舅公默不作聲在他旁邊重覆一樣的動作。這寂靜的午後村落,薄日摩挲著枝椏的殘雪,一老一少,同樣瞇著眼,像是透過呼出的藍灰色的煙氣,望見過去。

“回家去。”老爺子打算拍拍身邊人的後腦勺,突然意識到他不是孩子了,手掌下滑,拍在劉大磊後背上。

劉大磊踩息煙蒂,站在來在老爺子面前深深鞠了個躬。“七舅公,這些年您時不時幫襯我家,謝謝了。”

老爺子虎起臉,“說這個做什麽?記得等我死了那天來幫忙擡棺就成。”說著甩了甩手,轉頭進了雜貨店。

劉大磊不滿十四開始闖蕩江湖,工地小工幹過,街面小偷幹過,要飯……也幹過。那年偷東西被人抓住狠揍了一頓,拖著快廢掉的腿在聞山乞討時見到一個人喝醉酒癱在垃圾桶旁邊睡覺,他非但沒有摸走那人身上的一疊百元鈔票,反而靜靜坐在旁邊等那人睡醒。

那人醒來醉眼惺忪地看了他老半天,最後帶他去路邊的小飯館裏吃了個飽。問劉大磊恨不恨打折了他腿的那些人,劉大磊猶豫著,還是說了老實話,他說不恨,誰叫他先去偷人東西呢?那人笑他沒用,劉大磊氣憤憤地說自己也沒錯,他餓、他找不到活幹,他只想活下去將來好好的回去見老娘。

那人最後收了笑,抽口煙抿了口小酒,點頭說都沒錯,錯的是老天。

那人就是劉大磊的師傅。

那會劉大磊的師傅已經病得不成樣子了,酒色財氣樣樣不忌,居然還又多撐了幾年。師傅走後,他又回覆了一個人。

日子好過些了,他就給家裏寄了些錢回去。聽弟弟說當初那件事沒人再提,劉大磊琢磨著在外頭混個幾年,攢些錢就回家起房子娶媳婦。

誰知進了冶家山。

一步錯,錯過了老爹去世,錯過了老娘生病,錯過了弟弟娶媳婦。

劉大磊回來開得是老大的越野車,滿車的年貨,剛才停在巷口時引一堆孩子湧過來好奇地觀望;他穿得是原州大商場裏買來的西裝,雖說沒姜哥那個頭,可看起來也肩背挺拔,走前連嫂子也讚過一聲“帥”。

外人眼裏這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了,可站在村尾,看看明顯比附近幾家都鮮亮的院門,摸摸紅褐色的瓷磚墻,劉大磊心裏怯怯的。

那堆孩子們跟在他身後不遠處,見他停下腳,也停了下來,表情好奇而雀躍,嘴上嘰嘰喳喳的,不知在議論什麽。劉大磊微窘,心想老子在幸福村稱霸的時候,這些狗屎蛋子們還在玩蛋呢。就是不知道這裏面有沒有疤癩和瓜秧子的種,其中一個流鼻涕的還真有點瓜秧子的衰相。

正掙紮不已,不知是推門進去還是就在門口等著,院門從裏打開,一個年輕女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叉起腰對外頭那堆小兔崽子們吼說:“看什麽看,回家看你媽搖床去!”

小孩們一哄而散,只剩下兩三個膽大的遠遠地站著,那年輕媳婦扭過頭來,繼續叉著腰,上下打量了劉大磊一遍,臉色稍微好看了些,口氣依然不客氣地問:“找誰?”

劉大磊合上嘴,同時把那句“找我媽”咽了回去,用疑似弟媳的女人相同的目光審視了她一遍,目光在那粗短的手指按著的肥胯上多停留了兩秒,暗讚了聲老娘好眼光,這媳婦好生養,嘴上開口問說:“劉大林住這?”

那女人像感覺到他的心聲,眼刀狠狠剮了他一下,還沒回答,身後老娘從堂屋出來,走過院子,問:“秋枝兒,誰在門口?”

就是一側身,一眼瞥見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熟悉身影,劉大磊他娘楞了下神,退了兩步,再次看清楚院門邊的大兒子。

這一看,直接看出兩行熱淚來。

大兒子以出外打工的名義流落到外鄉避風頭,那時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走數年,第一次確切的音訊居然是進了冶家山監獄。

好不容易出來了,又嫌丟人,家門都沒踏進一步轉頭又不知去了哪。

劉大磊他娘數數日子,這居然是十多年來全家第一次齊齊整整坐一桌吃飯,看著悶頭喝酒的老大老二,想起死鬼老頭子,粗糙短肥的手指頭又抹了把眼。

以前村裏人都說劉家老大機靈,將來是個有出息的,包括劉大磊也預料不到,到頭來撐起這個家的居然是悶聲不吭的弟弟。

他入獄前寄回的那筆錢,是老二做主用老婆娘家的名義買了兩輛貨車,後來主動上繳完贓款,就靠這兩輛車和小舅子跑起了運輸,也是靠老二賺錢給爹辦了喪事,家裏又起了三層小樓。

弟媳婦一聲反對也沒有。

為了這個,劉大磊不顧鄉下規矩,堅持讓弟媳坐上桌,實心實意敬了杯酒。

弟媳婦叫桂枝,這天桂枝的妹妹來家幫忙,就是門口見到的秋枝。

這一同桌坐下,再一敬酒,秋枝挺為姐姐高興,覺得傳說中姐夫這個不成器的哥哥為人還不錯,最起碼懂得尊重人,而且一身筆挺西裝,人模人樣的,說話做派也和村裏人大不同,她是越看越順眼。

劉大磊他娘情緒平覆下來,那些傷心漸漸被喜悅取代,視線從桂枝懷裏的孫子移到扭扭捏捏坐著桌旁的秋枝身上,再順著秋枝眼角的餘光轉到大兒子身上,心裏一樂,臉上笑開花來。

這是劉大磊投奔他姜哥進礦場上班的頭一年,這一年南村的露天礦場開挖,周村的礦井打好了井道;這一年他混進聶二的夜場,一個人幾乎搬空了財務室;這一年他把礦上的分紅一股腦塞給他娘,理直氣壯說這是幹凈錢,明年估計更多。

哪知第二年春節回家他娘沒了好脾氣,一掃帚橫敲在他準備邁進院門的小腿上,拄著掃帚就開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會打洞,跟你死鬼爹一樣,手上攥幾個子不知道劉家門朝哪開!”這樣仍不解氣,一手拎著劉大磊的耳朵,一直把他拎進門。

劉大磊哭笑不得,“我還不是你生的?”

劉大磊他娘聽了這句跳起三丈高,正準備繼續發狠地拎,聽了兒子喊疼才不忍地放手。她憋了半年的火,不為別的,就為大兒子半年多不著家門不說,連秋枝那樣的好姑娘居然也看不上。

劉大磊跟著師傅混那幾年,也不是沒碰過女人,他敢站村口大言不慚地吼一聲全村開葷最早的舍我其誰。可是在冶家山的那些日子,讀著從姜哥那辛苦偷來的一兩封信,想象一個溫柔的女性的聲音說著那些暖心窩的話,他才知道,女人,不止是冬天裏暖被窩的。

後來出來親眼見到嫂子,再鞍前馬後地照顧著,被照顧著……劉大磊怎麽看得上潑辣的秋枝?

“眨眼你侄兒都上學了,老大不小的,你不操心我操心!你跟娘說,你在城裏有了還是怎麽?犢子我醜話說在前頭,你敢娶個作怪的妖精回來,外頭不能下地,家裏不能上竈的那種,我連劉家門都不會讓她進!”

劉大磊心想按他娘的標準,嫂子那樣的只怕只能當撐衣桿來用了。撓頭說:“我要找個有感情的。”

“放屁!感情能當飯吃能生娃?”他娘不以為然。“秋枝怎麽看怎麽好,人勤快,裏外一把手,更何況和她姐一樣的屁股,保不準也和她姐一樣,進門兩個月就懷上!”

看兒子無奈的表情,他娘想起這大半年來二媳婦幾次撮合的結果,幽怨地嘆口氣,扯了凳子一屁股坐下,問:“說說,你究竟要個什麽樣的?”

當然……是嫂子那樣的。不一定要那麽高,也不一定要秋枝那樣圓滾滾的肉,但是,笑起來要細眼彎彎的,看著心裏就舒暢。說話速度也要慢點,聽見像夏天喝了放糖的涼開水。最好,最好也是教書的。劉大磊想起南村學校老杏樹下,啾啾乳燕的註視下,嫂子給村裏孩子補習的那張小方桌。

劉大磊覺得不太可能,嫂子那樣的天底下大概就那一個。想到姜哥的好運氣,不由有些氣悶。腦海中再浮現年初四晚上姜哥挽著那個騷娘們一起進酒店的背影,悶氣化成一縷邪火,沒處發洩,恨恨的,一手捶在車門上。

從“義”字上說姜哥救過他一條命,又給了他一個安身所在,他不能做背後捅刀子的事。可從“忠”字上說,嫂子那麽好的人,瞞著她,他萬分過意不去。雖然姜哥目前和那騷貨沒什麽,可保不準發展下去將來會有什麽,連他娘都知道男人有錢就變壞,那句話怎麽說來著?飽暖思□。

午夜的原州,春寒料峭中街頭也空寥寥的,劉大磊開著寶馬七慢悠悠地往龍城國際而去。他心裏難受,車技又高,索性兩手抱胸,只是輕踩油門,保持直線行駛。

兩眼呆滯地望著前路,慢悠悠走了幾十米遠,一輛自行車由背後駛來,車上的人奇怪地看了眼這輛龜速的豪車,然後繼續蹬向前。

劉大磊後來向小蔚子坦白當初那一刻的心理,可能是出於無聊,可能是出於殘留的俠義心,總之沒想太多就追了上去。打死他也不會承認的是,那把隨風飛起的長發,掠過他眼角餘光的瘦削背影實在太像嫂子。

感覺到他追,自行車上的人像回頭瞥了眼,接著發狂地往前蹬腳踏。劉大磊被姜哥和嫂子兩個人,被忠義二字折騰得糾結不已的大腦這一會沒反應過來,他心想這大半夜的街上車是不多,可也要註意啊,蹬這麽快真有特殊情況剎車都不及。

那輛自行車騎得飛快,眨眼到了路口,一個急剎停在一輛110面前。

劉大磊看見車上那姑娘湊近110窗口說著什麽,還不時回頭過來向他指指點點,他這才反應過來,看見下車向他而來的民警,只覺得110的頂燈晃得他眼花。

那兩條挑起的眉毛,那雙含怒控訴的眼睛,劉大磊下車瞅著那個瘦伶伶的姑娘,心想這回誤會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把今天記成星期一了,無語撓頭。爭取星期五多更點。

番外二 二貨相親記

又是呼氣檢查有沒有醉酒駕駛,又掏出各種證件校驗身份,忙了一輪,劉大磊在民警面前擡起手腕,示意表上的時間,“我是好心!夜裏兩點多快三點了,小姑娘一個在這大街上,要是碰上壞人了怎麽辦?我只不過想送她一下,幫幫人。”

夜幕中,劉大磊腕上的勞力士金表幾乎閃瞎了民警大哥的眼睛。原州城裏有錢人多的是,在我面前劃什麽胖?民警大哥臉色有些不好看。

“好心?你是不安好心!”被追的妹子站在警車旁,氣憤憤地指責,“半夜三更開那麽慢,還賊頭賊腦的到處瞄。看見我了突然加速追上來,你說你有什麽目的?瞅你尖嘴猴腮的就不是好人!”

劉大磊長這麽大,雖然從沒有被人誇過長相,但也自認五官端正對得起社會。而且當年師父曾經說過當賊的最忌諱的就是一臉賊相,他致力於塑造純樸形象二十多年,從來就沒被人指著鼻子罵一聲“賊”的。這種人參公雞簡直是侮辱他的專業性!

他的目光從那姑娘的頭發絲打量到皮鞋尖,這一看看得心裏悔死了。他想:我剛才什麽眼神?從哪一點感覺她像嫂子的?

雖然像嫂子一樣瘦,但瘦得胸比嫂子還平,一看就知道發育期沒吃過飽飯。而且她既沒有嫂子那溫柔的彎彎細眼,也沒有嫂子說話先帶笑的模樣。反而濃眉大眼的,配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盤,渾身上下半點女人味欠奉,分明還沒長成。

由裏到外沒一處能激發男人的禽□望,“對你有目的?也不瞅瞅尊容!”

女人最忌諱大概就是這類話,劉大磊說了又後悔起來,他再二,也沒有半夜三點站大街上和人對噴口水的興致。眼見那小姑娘眉頭一擰,平胸一鼓,一副準備開戰的架勢,他當即退後一步,堆起滿臉笑,轉頭對那兩個民警說:“大哥,我真是好人。你說光天化日之下,我能做什麽?”說著就遞上煙去。

那兩警察攔住他的手,“大家誰也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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